您现在的位置: » 内容

【职工小说】小脚(节选)

作者:杨晓景 发布时间:2017-02-06

秀的老家在陕北延城县的赵庄。村子四面环山,与相邻的塬仅以狭窄的崾岘相通。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村里没有学校,念书娃需翻山越岭到数十里外的地方去求学,因而识字的人很少。因为缺医少药,且多灾多难,村口的百年老槐被村人视为神物,常有一些虔诚的乡亲跪在树下祈福求子或消灾祛病。那时候,树下的茨堰比现在深,也比现在宽,每到雨季,茨堰里蓄满了水,村里的男女老少挑着桶,端着盆,抱着积攒了数日的衣物,争先恐后地从家里走出来,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甘霖。

从茨堰边绕过去,再往西走,可以看见一排被高大的围墙围起来的石窑,门窗都刷着耀眼的绿漆,漆黑的铁门总是紧闭着,上面垂着两只冰冷的大铁环,门口还立着两只威严的石狮子。这一家的门秀从来没有进去过,听说里面挺阔气的。有钱的人家自然讲究阔气,不过,赵庄二十几户人家能够比得上这个叫赵富贵的财主家的,没有几个。

不远处是一个打麦场。麦垛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只要随随便便瞟一眼,秀就能认出哪垛是哪家的。有钱人家和地主家的麦垛总是又高又大,穷人家的麦垛则又矮又小。天凉了,每到生火做饭的时候,看着自家一截截少下去的麦秸秆,她好几次都想从那些堆得像山一样几乎要霉烂掉的垛上偷偷抽一把抱回家去,又怕她大晓得了要骂。“人穷志不短。”作为一个出身低贱的穷苦人家的女儿,她常常能想起大语重心长的教诲,并以此告诫自己。

麦场的旁边有一大片平地。这是一块难得的沃土,主人却从来不用它种粮食,而种着一种叫作洋烟的植物。洋烟,又名罂粟,是鸦片战争以后从外国引进来的异乡植物。它一踏进这片土地,便以闪电般的速度赢得了无数乡亲的青睐。起初,人们只是惊异于它妖艳的花朵所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美丽;惶恐不安地品茗了它的果实之后,又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它神奇无比的“魔力”。直到现在,那些年迈的老人一提起来还不由得感慨:“好东西,好东西!”当然也有人会反对:“好?好什么呀!一沾上那玩意儿,再好的光景也能变穷!”可不是嘛,当初,不知有多少人家因为它从此和“穷”字结下了缘———为了吸食大烟,卖房,卖地,甚至卖儿卖女。有人穷了,有人自      然就会富。靠着几亩好地,那些种烟的人几乎一夜之间便开始暴富。所以,

这烟土又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黑金子。不过,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秀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那美得无与伦比的花朵。乡间的野花同它相比,似乎太土,太实在了,至少它们不懂得如何去勾引某个人的魂魄。红的、黄的、紫的、粉的罂粟花,挨挨挤挤地簇拥在一起,十分显眼地撒落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远远望去,极像一位端庄美丽的穷家女子身着露骨而艳丽的衣装被人强逼为娼。美倒是美,但是美得过于妖冶。

麦场下面,那如同“U”字形的绿色浓荫环绕着的低矮的小院落,便是秀的家了。蜷缩在山窝窝里的两面小土窑,又窄又小,没有院墙,更谈不上什么大门。两副用简单的小方格拼起来的窗棂,经过风雨多年的侵蚀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厚厚的面浆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黑色的硬壳牢牢地粘在木条上。窗户上原先用黄麻纸糊过的地方大多已开了洞,秀她妈就扯一把黄蒿或破棉絮塞进去。天冷的时候,风呼呼呼地从那些缝隙里往进灌。单是风倒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夏天的雨、冬天的雪,打在脸上凉生生麻酥酥的,让人整晚都不得安生。

秀的大哥一家住在东边的那面窑里,秀和她的父母及三个哥哥住在西面。她就是从这个小土窑里出生、长大,并有了秀这个名字的。和哥哥们相比,秀来到这个世界上很晚,生她时她妈都快四十了。打记事的那天起,秀就记得,妈像所有的老太太一样在脑后盘着沉甸甸的发髻,把花白的头发全部塞进那顶灰不灰白不白的帽子里。妈的脚是缠过的,走起路来极不稳当。村里凡是结过婚的女人都是小脚。秀很小便知道:女人迟早是要缠脚的,大脚的女人没人要。

1930年,赵庄所在的延城县由于连年无雨,粮食歉收,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当然,饿死的都是穷人,有钱人和当官的依然花天酒地,尽情挥霍。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腐败的国民党政府官员不闻不问,没有采取任何赈灾减灾措施。愤怒的群众在共产党员的带领下,爆发了大规模的围城行动,抗粮抗款抗捐抗税,并最终取得了胜利。秀的两个哥哥也参加了那次行动。在光景最难熬的日子里,秀一家不得不靠吃树叶、树皮、草根、用麦秸秆和玉米芯磨成的粉末度日。尽管娃娃们饿得嗷嗷痛哭,大人们瘦得皮包骨头,所幸的是最终挺过难关,全都活了下来。第二年春天,旱情得到缓解。

初夏,等不及麦子熟透,秀她大就用粗糙的双手把麦粒搓下来,和着野菜给家人充饥。四五岁以前,秀夏天只穿一件裹肚;到了六七岁,妈说什么也要想法子让唯一的女儿有几片布遮在身上。而当时家里最小的男娃、长她两岁的四哥依然没有衣服穿,浑身赤条条得一丝不挂。八九岁的娃娃已经懂得害羞了,虽然他像猴子一样顽皮,但是整个夏天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只要门“吱”地一响,四哥就像老鼠一样飞快地钻到灶台边的角落里,生怕被人看见。为此他常在大和妈跟前哭哭啼啼的,大人们装作没听见都不理会。

有时他实在闷得慌,在晌午太阳晒得最厉害的时候,趴着门缝瞅见四下无人,也会像贼一样滴溜溜地跑出去,钻进自家窑背上的树林,爬到最高的杏树上,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向麦场上张望。四哥总不忘折几根嫩树枝编成围裙系在腰上,以防路人不小心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有一次,不到晌午四哥就出去了。他爬在树梢上望见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一定有什么新鲜事!他惊喜地伸长了脖子,很快就听见一个男人浑厚响亮的嗓音:“老乡们,快来称肉呀!刚杀下的新鲜猪肉———”

一听到“肉”字,四哥就不由得咂巴起了嘴巴。快到六月六了,人们都在为过节做准备。家里好久都没有闻到肉味了,上一回在几时吃的,他已经不记得了。想吃肉要问大,他是一家之主。真巧,大今儿没出去,正在炕上躺着呢,场上来了卖肉的他一定不知道。想到这儿,四哥刺溜一下从树上溜下来,撒腿就往家里跑,路上的枯枝和小石子垫疼了赤脚他也不在乎。而平时,他总是很小心地避开这些东西的。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四哥鼓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门框上,扯着嗓子“大,大!”直叫,长长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汗珠顺着脖子不停地往下淌。大穿一条白塌塌的打着补丁的老布裤,光着脊梁正躺在破席上睡觉,腰间的肋骨一根根看得格外清楚。他睁开眼睛,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咋啦?叫魂了你?”

“场里,场里……”四哥涨红了脸激动地说,“来了卖肉的了。割肉的人可多哩!”

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身上穿着用大人衣裳改小的土布褂和半截子裤的秀正在炕头上抓羊骨头玩,听到四哥说“割肉”立刻两眼放光,停下手里的动作,赶紧把脸转向大。

“噢,晓得了。”大的语调平淡而冷漠,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四哥怔怔地站在门口,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没精打采地走了。

前头来的买主是村里的地主和有钱人,花得起钱,也买得起好肉。半后晌,场上又来了不少人,大多是没钱的穷乡亲。有的用簸箕盛来刚收的新麦,有的篮子里提着鸡蛋,论斤数和卖肉的交换一定比例的肉。半个猪身很快就被人割走了。

四哥趴在树梢上眼睁睁地看着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肉也越来越少,不觉心急如焚。他下了树,一手护在身子前面,一手搭在屁股后面,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这一回,他直接走到熟睡的大跟前,轻轻地在他身上摇了摇,鼓起勇气趴在耳边细声细气地说:“大,肉都快卖完了,咱家到底要不要?”

“不要。”

四哥大失所望。但他还不死心,又跑到后屋正在纺线的妈跟前,拽着她的胳膊肘,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妈,给咱也换一点肉嘛,只一点点!好长时间都没吃肉了,人家想吃嘛……”

一直在关注事态发展的秀死死地盯着母亲的脸,她也渴望从那张嘴里说出的是另外一种回答。

“你大说不要就不要。”沉默了半晌,妈终于开了口,并且还下意识地看了大一眼。

四哥哭丧着脸灰溜溜地出去了。

“剩下最后的五斤了,谁要?谁要?便宜卖了啊……”场上那个卖肉的焦躁不安地重复着前面的话。“天不早了,马上就收摊了!”

太阳已经斜了,树影子拉了老长,再过一会儿热气就会散下去,光着身子待在这里可要受罪了。满怀失望的四哥正要回家,意外地发现同村那个瞎了眼的老婆婆让孙子领着也向场上颤巍巍地走来。瞎老婆掂量了半天,最后用半升黑豆换了窄窄的一绺肉喜滋滋地走了。看着看着泪水便在四哥眼里打起了转儿,家里虽说前几年收成不好拉下了饥荒,可好歹还有几个能受苦的后生待在窑里,竟连人家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婆都比不上!他既嫉妒又委屈,刺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气咻咻地向家里跑去。

仗着自己是父母最宠爱的小儿子,他冲着家人又哭又闹:“快换去呀,再不换就迟了!人家都已经便宜了……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嘛……”他越哭越凶,最后干脆跪在地上抱住正在低头编筐子的大的腿,使劲揪打起来。见此情景,一向听话懂事的秀也跟着小声哼哼起来。

大生气了。他一把推开四哥,从后炕拉了一把笤帚就打。他下手那么狠,那么重。长那么大,秀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过。

“叫你吃,叫你吃!”大边打边骂。

乖巧的秀马上闭上了嘴巴,可挨了打的四哥已经完全绝望了,他索性放开喉咙大声号叫起来,那声音绝不亚于一头挨了刀子的公猪。

妈跑过来和大哥一起手忙脚乱地将这对父子强行拉开。大一把拉开门出去了,门板重重地摔在墙上。

大走后,四哥很快便安静下来。因为妈告诉他过段时间有个老姨要出嫁女子过喜事,到时一定带着他和秀去。去吃喜酒自然会有肉吃。这个许诺其实直到腊月才兑现。

几年后秀才知道,那天下午,她大背着家人跑到场上,强装着笑脸央求邻村那个卖肉的赊他一斤肉吃。性格倔强的他从没求过人,这是头一回。没想到人家一句“没钱就别来买肉!”便让他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跑到种玉米的沟里,大抱头痛哭了很久,最后约莫家人都睡着了才回来。

打那以后,秀她大便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唯一的女儿找一个好婆家。

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把女儿许配给老庄王家的根本原因。

秀九岁那年,她大曾到过老庄一回,他是到一位亲戚家去借粮的。有意做媒的那位亲戚一口便答应了他的请求,还硬拉着他到一位远房亲戚家去转。

老庄位于赵庄东面的塬上,地广人多,交通便利,家境富裕的人家请来先生在私塾里教授子弟,普通人家则把子女送到邻近的乡镇和城里念书。明清时屡有秀才中举,到了民国,许多读书人受进步思想影响,弃笔从戎,浴血疆场。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当兵的,有的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有的在共产党的队伍里。王家的大儿子新元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从小聪慧过人,五岁就能熟读《三字经》,十二岁被父亲送到延城县第一高级小学上学。在一高就读期间,经当教师的堂兄王志成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参加了1930年的围城行动。毕业后又先后到延安四中、榆林师专学习,成绩十分优异。后来根据革命需要,和王志成一起考入黄埔军校学习军事,村里人都以此为荣。秀叫老姨的这位亲戚要给秀他大说的,是新元的弟弟新民。新民没有念过书,一直在家务农。他还有一个妹妹叫红燕,当时只有四五岁。媒婆说,这家人光景不错,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家的大小子小时候脚脖子上戴过金箍子。

“现在虽说他大不在了,光景不如原来,可家底厚沉着呢,人家伸出一个小拇指都比你们穷汉家的腰粗!”

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深宅大院,秀他大头一回深深地觉得:人比人活不成。齐刷刷的三面石窑又宽敞又明亮,门窗虽然有点掉漆,不过看得出以前是用黄油漆好好漆过的。他们直接走进东边的第一面窑洞。

一进门,窑后那对精美的红柜子便让穷老汉眼前一亮。两只柜子一般大小,齐腰高。一只正面用黄、绿、白、褐、黑等色在橘红的底上描画着颜色鲜艳形态逼真的鸳鸯,衬以荷花、流水、蝴蝶等背景。另一只在相同的底色上画着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的图案,四周还装饰着成簇的鲜花和锦团。后窑的左侧靠墙也摆着一个柜子,颜色稍微暗些,像是枣红的,上面有两个抽屉,下面是两扇对开的门,一看便知道是放家什的橱柜。挨门的这边的木凳上还并排放着两只棕黄色的大木箱,上面的木纹清晰可见。右边不用说是一长溜的炕,炕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七八块颜色各异的被褥每两块摞在一起,其中绸面的是盖的,布面的是铺的。虽说已是半新旧,可在秀她大看来,已经相当奢侈了。前炕挨窗还摆着一个四方的炕桌,上面有精致的小抽屉,还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那屋的女人说,平时除了能在上面吃饭、喝茶,也可以写字画画。

秀他大摸过了,所有的箱柜全都光溜溜的,是用上好的木料,请了好木匠、好油匠弄成的。许是注意到他脸上既羡慕又惊讶的神情,女主人不以为然地说:“这些家具都旧了,是娃他爷手里置下的。”家里还有数不清的坛子、罐子、大缸、小瓮,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女人招呼他们上炕,秀她大赶紧在满是灰尘的身上拍打了几下,惶恐不安地把屁股慢慢地挨在光溜溜的青石板搭成的炕沿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个子很高,骨架宽大,穿一身蓝衣蓝裤,头发梳得光光的,一丝儿不乱,一看就是利落人。不过从长相上看,这女人好像没多大福气,高颧骨,深眼窝,大脸盘,皮肤微黑带着黄气。说话时听嗓门好像挺热情,可语气却淡淡的,跟那对眸子里透出的光一模一样。寡妇人家自然都是这样,既不能和人太生分,又不能显得太热乎,因此他对此并没在意。

去的时候是后晌,喝了几碗水,拉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就到饭时了。那女人热情地留他们吃饭。

秀她大回来后不无感慨地对婆姨说:“人家一吃饭就上盘子,那么多的调和和酱、菜,一盘子就端上来了。盘子都是漆了的,大红的,盘底还有花呢……”

于是他们便说,跟了这么好的光景的人家还有什么愁的呢?

是啊,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什么愁的呢?


注:长篇小说《小脚》2016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作者杨晓景,女,延安市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入选陕西省优秀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